一个热的狗子。

浮桥 - 2

“小家伙,”中岛敦无奈地叹气,用毯子裹蹭着垫子上的湿淋淋狸猫,“第四次了。”  

狸猫无所谓地摊倒在垫子上,露出覆盖着薄薄绒毛的白色肚皮,周身毛色乌黑发亮,双颊却微微发灰,四只爪子柔软可亲,小小的肉垫自然地暴露出娇生惯养。中岛敦数次从鸭川中把它捞起,只算得萍水相逢,却也能看出这只狸猫一定出身于高贵的狸猫家族(他是为数不多的研究狸猫的人类,比平常的人类知道的要多得多)。此刻他能从那张毛绒脸上读出慵懒到近乎讥讽的表情,这与人类的旧贵族真是相似啊,中岛敦想。  

今天他远远地在宿舍楼上看见熟悉的黑色皮毛凫着水,从上流慢慢悠悠地漂荡下来,便急忙冲下楼,连裤子都来不及穿,熟练地抄来鱼竿将它从水中挑起,捧着浸透了河水的狸猫回到寝室,单是那蓬毛茸茸的尾巴,他就拧出了半盆子水。  

“为什么总是要自杀呢?”为什么总是跳鸭川呢?为什么总是被他看见呢?他为什么次次下意识就去捞起呢?中岛敦哀伤地想,“虽然研究狸猫,但我狸毛过敏啊。每次您走后我都得痒好几天。”  

祸从口出。待中岛敦前去拧干毛毯回过身来,坐在垫子上的便是一个赤身裸体的青年男子了。在他失语般的无声尖叫中,青年男子漫不经心地伸手去背后,搔了搔后腰,那里还有一点没褪去的尾巴毛:“啊,太久没变回来了,有点不熟练。这点毛应该没有大碍吧,小朋友?”他的声音低沉好听,让人想起神社后面青葱覆盖的石像。   

中岛敦心说我的天哪,在人形狸猫面前噗通一声跪下了:“非常不好意思!我第一次亲眼看见狸猫变身!您能再变一次给我看吗?”  

“诶,怎么跪下了,这么多礼。但是不行,”男人不假思索地拒绝了,“那帮老狸猫的规矩是不能暴露身份。”   

中岛忙不迭地点头,心里却在想:您现在没有暴露身份吗?  

想了想,人形狸猫又补充道:“不然我会被逮去做成火锅。很可怕。”  

中岛困惑地问:“您不是本来也想自杀吗?”  

"被在滚汤里煮,和自杀,是两个概念。"男人说,“我是太宰。”  

“我是中岛敦。”中岛赶紧说,“虽然不太懂您在说什么,不过您一定是很厉害的狸猫。”  

太宰哀愁地说:“这是当然的啦,到现在都没有死成。不过厉害也没有用,你看我,被以前弟子喊打喊杀地要抓去做火锅呢。”  

“弟子?”  

“是天狗啊。”太宰说,毫不在意地把三族的互相隐瞒旧例破坏个精光,“穿得黑乎乎的,成天精神紧绷的天狗,小时候头发很软喜欢蹭来蹭去的,长大了就硬邦邦了。不过学东西倒是很快,是我的得意门生。”   

“噢,原来天狗也会听从狸猫的教导吗,这我倒是从不知道……他为什么要抓您去做火锅,您毕竟是他的老师啊。”  

“不只是老师,”太宰忽然有些生气,“虽然很久没联系了,但我可是养大他了,太没良心了。阿敦,你有香烟吗?”  

“这里是我的宿舍,不能抽烟。您跟他断交这么久?为什么呀?”如果大学有提问大赛,中岛一定会摘得桂冠。他虽然表现得内向谨小,但实际上是个好奇心过剩的人。  

太宰无所谓地说:“因为我抛弃他啦。”   

中岛瞪大了眼睛:“诶?”  

“那种小孩子啊,养了二十年,不,两百年,都是小孩子。发现我是百无一用的毛绒狸猫,而不是他一直以为的神秘天狗,就生气地跑出去了。”太宰继续说,因为不能抽烟而发愁地纠着中岛的坐垫,把毛线扯出来在指尖玩弄,“这也没办法,我就是狸猫,虽然事实很残酷,不过我就是狸……喂!不管怎样不是把他养成强大的天狗了吗!”  

“您的逻辑好难懂啊。怎样,他当众跟你翻脸了吗?好心胸狭窄的天狗,还要把您抓去做火锅。”中岛深表同情,“这就是为什么您失去了生活的希望,不停投河吗?”  

太宰一脸莫名其妙:“没有啊,还在养他的时候我就不停地自杀了。”  

三观正直的青年有点反应过来其中的问题了:“这么一说,您也是不负责任的抚养者啊。” 

“你这是在指责狸猫我吗?阿敦啊,坐在这里的是骗子狸猫,负责任还怎样做好狸猫呢?反倒是你们人类才会表里不一,在皮囊下藏着可怕的动物本性……”太宰慢悠悠站起来,“话说回来,你想说,我现在被他追捕去送给人类做火锅,也是咎由自取吗?唉,不想受批评,我要走了。”  

中岛礼貌地挽留了一下:“请留下来用完晚饭再走吧,我跟隔壁宿舍的同学要一起煮素食火锅。”  

“哇,素食火锅?那还能吃吗?”太宰发出厌恶的嘀咕,“比狸猫火锅听起来还要糟糕。”  

眼看着他要走出房门,中岛忍不住说出了心底的忠言:“太宰先生,我也不懂狸猫的家庭啊感情这些东西的,不过听起来那孩子是爱您的,正因如此才会想要找到您吧!比起继续逃亡跟自杀,不如找到他好好谈谈。”  

太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,背影朝他挥着手。  


五山送火之夜之后,狸猫们悉悉索索地隐藏回了人群,就像溶解在水中。但芥川的黑影还在飞来飞去,像个笼罩鸭川的死神,弄得狸心惶惶。几天后,有人去拜访福泽家长的遗孀,询问了有关芥川帮助人类寻找火锅用狸猫的确实消息,得到了“不用担心”的回应。  

“盂兰节时我遇见过芥川先生。……根据我的推理,被针对的狸猫,只有那一位而已。——对,就是太宰先生。”  

鸭川地方不大,狸猫之间互相紧密联系,大家的碎片拼拼凑凑,加上福泽家遗孀擅长编织信息,事件的大概面貌很快浮出水面。“原来是这么回事。”“那位太宰真是擅长伪装的超强狸猫。”,夹带着一点看热闹的幸灾乐祸,大家都放心地回去各做各事了。  

故事是这样的。  

在平安京,天狗教导狸猫。这本来是恪守数百年的传统,孤儿天狗芥川却无意间做了流浪狸猫太宰的弟子。这只残忍的狸猫捡走被遗弃的他、将他养大、教导他身为天狗的技能,却在三年前的五山送火之夜,因为喝醉,掉出了毛茸茸的狸尾,暴露了自己的狸猫身份。年轻的芥川惊觉受到欺骗,一时无法接受,夜里逃家离去。他坐在鸭川边上的纳凉露台上让自己冷静下来,最终清楚地意识到,他的“太宰先生”是天狗还是狸猫,都不影响他对他的心情。但当他回到家中时,太宰先生已经头也不回地大摇大摆离去了。  

他白天在鸭川上空飞行寻找太宰,夜晚在家中呆坐,为自己的疏忽内疚不已,思念和担忧充斥着年轻天狗的心——太宰老师的伪装精妙绝伦,但毕竟是只弱小柔软的毛绒狸猫呀!他从五山送火之夜一直坐到尾牙宴,这时他中忽然浮现一个可怕的念头:老师被星期五俱乐部捉去做了狸猫火锅!他大闹星期五俱乐部的聚会,确认了锅中的狸猫不是他的太宰老师,心中的如释重负与迟来的悲伤矛盾地互相缠绕:这也证明了太宰先生没有被困,而是主动选择了抛弃他——太宰先生多么狠心啊,不愧是狸猫!就这样,忽然在一年里,年轻天狗褪去所有的任性乖张,哀恸几乎磨掉他天生的野性。他不仅意识到了爱,连恨也一并学会了。

顺带一提,正是在这场舞台演出般的闹剧中,他结识了胆量过人的人类森鸥外。三年后的今天,他答应森鸥外为他俱乐部的尾牙宴找到一只狸猫。  

这就是,被抛弃的无辜天狗与躲躲藏藏的坏蛋狸猫之间的故事起源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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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知道有人是爱我的,但我好像缺乏爱人的能力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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