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湖中央飘着深秋的满月，墨蓝色的水里溶着墨蓝色的天空。太宰和芥川坐在船上，中间放低茶几、油灯和绳索。  

芥川双膝并拢坐着，手指缠着捆着两人手腕的绳索，他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冷静，像一座雕像。在正襟危坐的芥川的对面，太宰笑眯眯地玩着纸卷。  

“如果就这样去死，也没关系吗？”芥川说。  

太宰无辜地把纸卷展开又合拢。

说来好笑，在岸上，芥川是有名的作家，写很多故事，写故事的人能从细微之处了解事物的动态，预测未来的走向，写故事的人哪怕不愿意生活，也总该擅长生活。但他始终搞不懂自己落在了什么样的境地，他不明白普通人的恋爱应当怎样谈。太宰本来有义务教他，但他从不尽职。更加好笑的是，太宰既不冷酷，也不孤寂，他富有接受和享受的技巧，他从不拒绝，却从不回应。这样芥川还甘之如饴。这就是被称作凡间地狱的东西吧：为了一个不知能否实现的愿望，人豁出一辈子。  

船飘荡到了满月的中心。因为船上是打算去死的人，即使是月上的仙人也会感到同情。要怎样穷极世间所有的苦闷才能使某人不得不死呢？芥川想。可是他面前坐着的，毕竟是比神还要残酷的太宰。  

“要跳咯。” 他说。  

太宰靠着船壁，半个身体懒洋洋地倾斜在外面。芥川盯着他看，绝望地意识到自己的眼神一定满是沉迷；太宰深陷的锁骨里盛着月光，像块被水滴凿出坑来的白玉。   

“真的要跳了。”他强调道。  

太宰“嗯”地应了一声，语气介于兴趣盎然与漫不经心之间。他把被绳子系住的手腕抬起来晃了一晃，并露出微笑。好像殉情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很无所谓的恋爱步骤。    

芥川朝他笑了一笑，把着船壁把重心移出去了。  

咕咚。  

哗……  

满月被绞碎了。    

芥川在湖里沉下去，像一块冷僵的石头。  

这里曾经沉下去过很多悲伤的人吗？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太宰一样对哀极的放弃免疫的——如果有朝一日太宰死了，一定不是因为悲伤——因为所有人都是软弱的凡人，在深秋的冻湖里他们也许挣扎过，最后仍在湖底站定了，成群的白苇草经历几天就能立直啊。比起窒息的水下，被苦闷空气充满的水上世界，才比地狱更像地狱。温柔的水波没过芥川的睫毛，最后一眼他看到一片恐怖的蜃景：他和太宰永远在一起。  

船里，太宰治用纸卷起了烟草。手腕上麻绳留下的痕迹仍有它的存在感，出门前芥川红着眼睛捆他。他想起他们的对话。  

“要这样杀掉我吗？”太宰笑着问。  

芥川冷静地回答：“一同去死吧，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可恶的家伙。”    

谁都能注意到，芥川面上毫无表情，却在用整个身体颤抖。太宰的内心对恋人浮现了一点同情，他轻轻抓住对方的手指，却毫无挣开套索的意思。芥川抬起头来时，他低头吻了少年的额头，声音里包含无限温柔：“也好。没有人能毫无创伤地离开这世界啊。”  

没有火，太宰把烟头伸到灯罩里面点燃了它。湖上秋风瑟瑟。  

被剪开一头的绳子，孤单地飘在水中。哪个粗心的渔人丢下了他的浮标呢？因为只是广大生活中的一个小小插曲，所以就可以被轻易丢弃吗？  

在船上，只是那么一瞬间，芥川坐在那里看到太宰的眼睛。他的手指缠着捆着彼此的绳索。他本来打算带着眼前的人去到水里，在水波和鱼吻的洗刷下一同褪去皮肉，变成紧紧交缠的两具尸骨。即使没有拥抱，绳子也会带着他们一同随着水流去到远方，要是被捞起来，会变成“著名作家与恋人跳河殉情”这样俗世的笑料啊，也无所谓，对于死掉的芥川来说都是祝福。  

但是在船上，那么一瞬间，他看到太宰的眼睛，并看到里面住着的那只毫无慈悲的兔子。  

于是芥川悄悄剪断了绳索，决定一个人去死。